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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寂寞而生的亲切
她和老石的认识，是在刚入校的一场聚会里，一些国际学生在公寓里各自煮拿手的好菜，琳琅摆了满桌，茉莉亲手包的饺子给抢了个空，金发碧眼们爱吃饺子，嘴里含糊说着赞叹的话。老石来得迟了，进来只听到一片赞誉之声，他有点遗憾地说：“好久没吃饺子了，结果还没有口福，可见运气不好。”茉莉看着这个带江南口音的男人，觉得亲切，于是说：“那下次你来，我专门请你吃饺子，算是补偿。”原是一句场面话，老石却当了真，过了几日真的登门拜访去了，携了一瓶伏特加，算是见面礼。
几番你来我往之后，两人也熟络了些，老石要打牙祭的时候，就相当自觉地往茉莉这里跑，茉莉会用欧洲廉价而肥大的鸡翅做美味的可乐鸡翅，或者做简陋的扬州炒饭，用平底锅，切了些细碎的西芹和胡萝卜，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。除了做饭，茉莉还会理发，出国前刚学的，早听说欧洲剪发贵，一刀子下去，就是一顿大餐，学会了这门手艺，好歹也能赚点零嘴钱。这些便宜，统统让老石得了去。倒不是真的因为老石有多优秀，而是离了家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，身边的人，能彼此关照些，就该知足了。
茉莉从来不是心比天高的女子，她比谁都懂得现实的残酷。家里花了那么多钱，砸锅卖铁地供你出来读书，自然是要发狠的，哪怕专业艰涩，也要咬着牙泡在图书馆里。满以为找几个欧洲帅哥谈谈恋爱打发时光，不过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，欧洲并非遍地黄金的天堂，也有许多秃*红鼻肥胖男，相比之下，还是中国男人看着亲切些。
老石待她很好，这种好，多少有些寂寞异乡人的同病相怜。茉莉爱听《因为寂寞》，常在屋子里幽幽地放着：“会爱上你也是因为我寂寞……”
老石不知道她的心思，他想他们之间也是有些爱的，否则便不会走得这么近。他的意思是，至少，逢年过节的时候，他总在她身边，天气很冷的时候，他也会将她冰冷柔软的小手放在兜里。他以为这多少有点老式爱情的感觉，不需要点破，没有山崩地裂的激情，很多年就可以这样过去。

超级市场里的婚约
和许多留学生一样，彼此取暖，然后越发依赖。他们来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个寂寞的孩子，没有过节概念的人也会在中秋想起家乡甜腻的月饼来。这种时候，身边的黄皮肤黑头发的人，成了他们唯一的故乡。
老石对茉莉说：“明年我毕业，在这里呆一年，趁着有时间，多跑几个国家。后年你毕业，我们一起回国，然后结婚，好不好？”说这话的时候，两个人在逛超级市场，老石手上还握着一把西芹，说的时候漫不经心。茉莉心想，求婚原来这么简单啊，她看着红红绿绿的蔬果，就说：“好吧。”
年底，老石邀茉莉去伦敦过年，理由也很简单，两个人同行比一个人出门，费用上要划算很多，这是再实际不过的理由了，茉莉却有些倦怠地拒绝了。老石想了又想，还是打算独自出行。难得出来读书，当然想要四处走走，欧洲这样的留学生很多，背了个包就上路了，茉莉真是心如止水的女人。老石承认自己有时候并不很懂她。
茉莉骨子里有点生性凉薄的味道。比如在年末最后一天，很多人都聚集在哥本哈根的中心一起倒数，她却宁愿一个人蜷缩在宿舍的老房间里，就着暖暖的中国茶看书，身上披一件薄薄的针织衫，倦了便起身站在窗口看屋外静静的落雪，一天一地的苍凉。

有一些东西轻易就碎了
这年冬天，实验室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爆炸。茉莉脸部受损。这是在老石走后的第七天。
老石没有任何通讯工具，他也没有打电话回来的习惯，等他悠悠然自伦敦旅行回来，茉莉已经躺在病床上好些日子了。他第一眼看见拆了线的她，虽然有所准备，还是不免吓了一跳，她面貌走样，笑也像哭，因为手术，还剃去了前面的头发，瘌痢头一样。
不过是一场旅行，竟像生离死别，茉莉不见了，病床上丑陋不堪的女人，除了眼神淡定如常，没有一点是茉莉的模样。
茉莉将老石那些震惊和抗拒尽收眼底，她知道有一些什么注定要改变了。有人说：我最爱你如今备受摧残的容颜。这不过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。茉莉比谁都了解，备受摧残的容颜下，那颗残破的心。
从一开始她就知道，她和老石这样的感情，如果没有外力的影响，或许也可以淡淡地走下去，仿佛温室里的花，遵循自然规律开放和凋谢，可是，它们是没有免疫力的，一旦失去保护，就会功亏一篑。
老石是精明人，即便是在爱情里，也从来不乱下誓言，他从不说我将一生爱你不变，或我爱你的心乃至整个灵魂……欧洲男人张口便来的赞赏在中国男人嘴里从来听不到，有时候，茉莉不免疑惑，这到底是内敛还是怯懦呢？他们大概是怕，这样浓烈的话说出口来，女人便要生生世世跟定他，他们怕得要死。
老石唯一许下的誓言就是要娶她。但是他食言了。人家有理由：国内大公司高薪聘请———都不是神仙，总要往高处走。婚约的事，以后再说吧。话说到这个份上，再明白不过了，你说他狠心，或者无情，其实都重了，老石只是比较自私，他怕他下半生每天早晨睁开眼，看见的都是这张备受摧残的容颜。
有些朋友看不过，暗暗替茉莉不值：“没想到老石竟是这样的人。”茉莉却不动声色，“夫妻本是同林鸟，大难临头各自飞。何况我们还不是夫妻。”一旦看清，便也没有那许多抱怨了。

一天一地的苍凉
老石临走的时候来看望她。
茉莉已经出院，在宿舍里养身体。屋外漫天飞雪，仿佛没有尽头。老石站在门口，想了半天，还是按了门铃。茉莉倦怠地打开门，她不知道他还要说些什么。老石望定她，说：“我要先回国了。”茉莉心里想：“用得着逃那么快么？”她笑笑，这个时候，能说什么呢？老石接着说：“其实我应该陪你养好身体的，但合约都谈定了，下个月开始上班……”茉莉打断他：“你回去吧。”那口吻像打发一个叫花子。老石倒不知道说什么了，她这样爽快，他更觉得惶惑，于是转身走进白茫茫的雪里。那一刻，茉莉想到的竟是《红楼梦》的结局，宝玉那袭红袍子嵌在雪地里，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
老石回了国，很是风光了一阵，回上海定居，事业有成，娶了一个漂亮太太。这些消息渐渐传到茉莉耳里，她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，照例是忙自己的毕业论文，联系跨国公司的工作，以及确定前往韩国汉城进行脸部恢复手术的行程。这其中，自然也有许多甘苦，但她早已习惯独自承担。
这一场手术，几乎花光了茉莉几年来的所有积蓄。千金散尽，不过是要回一个原来的自己。
回国后的生活节奏，突然间加快了许多，再没有了一杯茶等待日落的闲情，不觉经年。几次在上海浦东机场起落，茉莉都会想起那个离去的背影，那一片白茫茫之中决然的转身。

风雪飘零的背影
然而，任何事情似乎都有些风水轮流转的意味。一个当年的朋友，在电话里向茉莉提及了老石，老石患了慢性肾小球肾炎，辗转几家医院，如今在北京燕郊同济医院住院观察，言辞间不甚感慨。挂了电话，茉莉走到窗口，默默点了一支烟。
眼前的老石与茉莉印象中的那个人相比，憔悴了太多。彼时，老石刚刚办完离婚手续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重复了老石当初的作为，只是手续更繁琐一些。
老石看见茉莉时的表情十分复杂，无法形容。倒是茉莉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，将一束怒放的向日葵摆放在靠窗边的台子上，站在老石面前：“好久不见了，老石。”
原本想象中尴尬无比的一场相见，却出奇地平静。她的坦荡，赫然照见他的不堪。他亲眼所见，却无法救赎自己。
茉莉帮他找了国内最好的专家进行最缜密的治疗，她也常常抽空给他调配特制的营养餐，她的手艺比起当年在欧洲更精湛了不少，清蒸鱼，碧绿的蔬菜，在她做来，呈现出无比新鲜诱人的滋味。
老石有些恍惚了，他甚至以为，茉莉依然是爱着自己的。否则，哪个单身女人会如此热衷于照顾一个患者呢？
经过漫长的治疗，老石终于可以出院了，虽然身体还是衰弱得很，到底面色红润了许多。出院的那天，大雪，天气突然冷得不像话，茉莉开车来接他，老石试探地问：“你的手还冷不冷？”这句话，突然把两个人拉回到很多年前，在哥本哈根旁边的小镇，每到冬天，老石总要问茉莉：“你的手冷不冷？”然后，顺势将她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口袋里。
茉莉的双手依旧稳稳地扶着方向盘，纹丝不动的姿态足以让老石悻悻地退却。车外的雪落得更急，茉莉想起那年在哥本哈根，老石离去的背影在风雪中渐渐凝成一个小黑点，自己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。不是因为爱，而是那么孤单无助的一个女孩，被放到那么冰冷的绝境，她实在不会奢侈到要爱，一个安慰性的陪伴就能把寒冬化为暖春，但终不可得。
至于为什么不计前嫌地对待老石，茉莉自己也说不清，或许是经历过一种痛，便再不想要它发生。